那间纸扎店是为数不多还能生存的纸扎店了。距离有百年历史的老庙不远,也距离坟场不远。
以前在我们家附近,巴刹里开的纸扎店生意可好了,每逢有人过世,就要为死者做亭台楼阁、牌楼、花园、拱桥,灵堂前还站着一对男女公仔守灵,棺木边还放着各种各样的家庭用品,冰箱、电视、轿车、摩托车,应有尽有,准备焚烧后给亲人在阴间使用。
这些纸扎的手艺都是以前祖父辈们从唐山传承下来的。
慢慢地,年轻的一代不信这一套了,对死者的祭祀也越来越简单,天主教、基督教徒用祷告来让死者安息,佛教的请和尚或比丘尼念经超度;纸扎店的子孙更不想学这门手艺,以前每逢初一十五,或祭祀日,清明、盂兰节、年关,总是门庭如市,现在却日落西山了。最后一次看到巴刹里的纸扎店,已经改卖杯盘等厨房用具了。
据说目前,唯一就剩百年老庙附近张老板那一家纸扎店了。张老板刚刚完成一个订单,做了一个两层楼的豪华别墅,和两个工人赶了一天工,总算做好了。他准备明天一早就把这个 “别墅”送到殡仪馆去。
今晚除夕,太太做好了一桌菜,孩子孙子们都在等着他吃团圆饭。雨从下午就淅淅沥沥地下不停,张老板赶工太累,吃完了团圆饭,上床休息了,听着窗外的雨声,如催眠曲安抚着他,很快就呼噜声大作。睡着睡着,张老板竟然做梦了,梦见他竟然身处泽国中,一大片汪洋,有人向他呼救,希望他快点送船来,声音很遥远,听不清楚。不久,那个遥远而缥缈的声音,忽然就在他耳边响,他睁大眼,看到一个满身湿透的人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我的船破了,帮我再造一条,我要快点过河,上桥,回家去。
什么船啊?没人定。
那人说,我现在就跟你定,明天要做好。说完,淌着水,转身而去。
张老板还来不及醒悟,那遥远的、缥缈的、呼喊的声音,忽然就在门外,清晰用力和真实,“开门开门,进水了!”喊声越来越急,拍门声越来越激烈,张老板彻底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发现水已经涨到他的床上了,吓得他赶快爬起来,淌着水走到门边开门,水的压力重,门也难打开,外面的人用力踹,他才勉强从房里挤出来。
整间家,水都淹到膝盖上了。“睡得像死猪一样,怎么喊都不醒。”老婆气得打了他一下。
他赶工的纸扎“别墅”,汽车,桥,两个公仔,都淹到不成形了。他眼前一黑,差点要跌倒,老婆扶住他,“怎么了怎么了?我们现在要上二楼待一下,等明早孩子来接。”
他匆匆拿了重要的档和现金,上到二楼,二楼是放杂物的地方,根本没空间可以睡,听着下不停的雨,望着两个工人与老婆,几对眼睛默默相望,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望向窗外,马路一片汪洋。真是一片汪洋啊,还水流窜急、波浪滚滚。
他站在窗口,皱着眉头看水势,心里想着被水淹坏的纸扎品,人家等着用,怎办啊?
就在他看着节节上升的水势时,忽然发现前面飘过来一副棺材,棺材盖有一边的角被水冲开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再定睛一看,没错啊,是棺材。他忽然想到自己的梦,昨夜那么清晰的梦,他匆匆转回来,找了一些竹片和纸,开始做手工。
“你干嘛?孩子要来接我们了。”老婆在一边嘀咕。
他不理,加快了手劲。
“老头,快点,孩子用橡皮艇接我们了。”一直看着窗外的老婆兴奋地叫。
“等等,要好了。”他头也不抬。
“爸,快点,水越来越高了,听说今天山上雨城的水库要放水了,水涨得会更严重。”站在橡皮艇上的孩子隔窗喊。
张老板做好了一只小纸船,找到一个小铁桶,把它烧了。
看着焚烧尽后,张老板站起来,“走吧,昨晚有人跟我定做的。”
淹水那天,刚好是2020年1月1号,雅加达大面积淹水,张老板后来看报纸,听电视报道说死了60个人,他就默默做了60个小纸船,60个小屋子,点香焚烧,希望这些冤魂,可以上船,找到家。
作者:袁 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