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入初中那年,父亲给我做了一双光板皮鞋,正宗的全牛皮皮鞋。
家离学校五公里,寒冬这段山路就是一把剔骨的尖刀,剐净我们身体的温度。冻疮与我年年相约,尤其是双脚,穿厚厚的棉布鞋,无法挡住冻疮的光临。脚指头成胡萝卜,脚背、脚后跟成馒头,冷冻时钻心般痛,暖和时钻心般痒。父亲扛了半口袋豆子,去赵皮匠家。母亲苦着脸,父亲狠声说:“不能看着娃冻坏呀!”赵皮匠的院落里一溜排放四口大缸,缸里盛不同的液体,散发呛人的怪味。皮子经四口缸漂洗、浸泡,过浸水、浸酸、鞣制等工序,再高挂紧绷,受赵皮匠肩扛月牙弯刀剐铲,脱脂、揭里后,生皮子历尽锤炼,脱胎换骨成有用的熟皮子。父亲换回来半张光板子牛犊皮。
冬日明亮的阳光下,父亲坐在小院里做皮鞋。父亲会许多本事,父亲是“泥瓦匠”,砌墙,抹灰,上梁;父亲是“木匠”,锯、凿、刨做成小凳子、饭桌;父亲是“皮匠”,做长毛皮袄,做光板皮鞋;父亲是“石匠”,锻打石磙,修理石磨……生活使父亲成手巧的“能人”。父亲张开拇指和中指丈量皮子,在皮子上划道计算,拿起裁刀裁开皮子,用铅笔勾出鞋底,粗铁丝扎一个模型,放在鞋底线上,提起皮子边缘向内用力翻卷,定型。将鞋头部分向里按压,形成许多褶子,剪一块皮子缝在鞋面,再将鞋后跟缝织,鞋帮两侧缝三对皮环,用来系皮鞋带,一只像小船样的光板皮鞋做成了。光板皮鞋不分左右脚,父亲依法做另一只。
父亲去屋后的山窝里,割来长长的“醉马草”,这种草马吃了腿脚会僵硬,走路踉跄,像醉汉般。父亲粗糙的大手揉搓长草,草柔软了,塞满皮鞋。“长腰袜子新皮鞋,糁子煮饭酸白菜”,这是山里人穿、吃上最奢华的追求。我脚上套上父亲织的厚长毛袜,蹬上光板皮鞋,脚像放进了温暖的巢穴中,热流从脚底涌上来,传遍全身。
穿上光板皮鞋,我的脚没再受冻过,一直痴情于我的冻疮也与我分道扬镳。许多年后,我从网上看到,父亲做的这种光板鞋,跟东北有名的“靰鞡鞋”非常相似,大山跟东北相隔几千里,不知父亲怎么会做这种鞋呢?去城里读书,父亲不再让我穿笨拙的光板皮鞋,他带我去商场,给我买了时尚的尖头高跟皮鞋。父亲看着我穿上皮鞋,眯着眼说:“山里娃不要太寒碜,让人瞧不起。”尖头皮鞋光亮、俊俏,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增强了我的自信心,但保暖和舒适感大不如光板皮鞋。
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给父亲买了一双平底圆头,里层有绒毛的棉皮鞋。父亲用衣袖揩抹鞋面,咧开厚嘴唇,黝黑褶皱的脸笑成一朵花,:“这皮鞋忒亮,庄稼人穿着糟蹋了。”父亲将鞋包裹好,放起来。过春节,去村里吃席,父亲一定会换上皮鞋,皮鞋擦得锃光瓦亮。有人故意问:“哎哟,又穿新皮鞋了。”父亲笑得没了眼睛:“儿子买的。”回来,父亲拿湿布细细擦去尘土,再打上油,包裹好,放起来。
我多次要给父亲买皮鞋,父亲一口回绝:“那双鞋好好的,穿破了,再买。”四年后,父亲因病离开了我。当打开鞋盒,那双皮鞋还崭新、光亮。捧着皮鞋,我泪水汹涌。
作者:蔡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