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十四岁与姑妈同船下南洋,乡下母子挥手告别后就再也没有重逢的机会。舒适的温床、亲娘温暖的怀抱、无时浮现在父亲脑海。漂流在外,人在异乡,日夜思念,心中的苦楚和感触又有谁可以理解?抵达南洋后写信是维系乡情的唯一方法。奶奶是一位十足封建社会时代的缠足妇女,她不识字。书信都是二叔代写。下南洋原本只是爹暂时性的计划,岂料事情竟如当年国民党军队撤退到台湾后就扎根永久定居下来。
于右任的《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爹的心情又何尝不是那样呢!身在曹营心在汉,当年我年幼无法体会这种乡情,为什么要落叶归根?种子漂流到哪里不就是在当地生长,树木生长在哪里不也就叶落在哪里了吗。为什么要编织空中楼阁的美梦?家乡,对我来说是神话中遥不可及的蓬莱仙境,睡梦中的香格里拉。
六十年代政府对华人颁布了第十号法令,姑妈无法在小镇经商,生活经济来源成问题,只好带着表哥表姐投奔祖国生活。我们一家打算留在此地生活,入了本地国籍,祖国改成了祖籍国。姑妈回国两年遇上苏联逼债,中国人民只好咬紧牙根、勒紧脖子、绑着肚子来撑还国债,当年饥荒奶奶在磨坊磨糠,因血压高在磨坊里晕倒走远的。姑妈写信来报讯,我们全家人对着天空下跪上香祭拜,并守孝三年,父亲的心情显得无奈和沉重,春晖未报未尽反哺心。
公元1965年军事叛变改变了国家命运,中华民族后裔旅居此地虽然已经是本国公民,可是部分公民福利华族同胞是分享不到的。当年中印两国关系恶化乃至断交,家乡寄来的书信往往需要半年时间方能收到,信件经香港亲戚代转寄过来。家乡那遥远的思念,唯有对着清风明月遥远寄相思。那时中国处于文化大革命,居民也不敢太多与外界通信。十年浩劫一场革命风波结束后,海外有些华侨回乡探亲,只要有同乡回乡下,父亲都会委托些物资钱财给乡下的二叔,当年乡下生活确实清苦,父亲以有限的能力给乡下的同胞弟弟微薄的支援。要是有同乡偷偷回乡探亲回来了,父亲必定登门拜访询问寒梅着花未?对父亲来说乡愁是最难于割舍的情怀,旅居转成了永久定居,就地生根入乡随俗,他乡成了故乡。那时从印尼偷渡回乡是不对外公开的,看得出父亲心里多么盼望有机会回乡一趟,无可奈何条件无法实现他的梦想。1990年中印两国恢复邦交,在尚未开通两地居民可以自由来往探访祖籍国时期父亲就含恨离开了人世,乡愁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
2005年我有机会赴厦门,迟了15个春秋。为了完成父亲的夙愿,我设法通过香港表姐联系上她乡下的胞兄找到了我堂弟。这迟来的祝福和迟来的爱,就像李茂山唱的歌词:“我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你多情的关怀,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你表达我的爱。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一封信要迟来多少天?两颗心要承受多少痛苦的煎熬,才能够彼此完全明了。你应该会明白我的爱,虽然我从未向你坦白,多年以来默默对你深切的关怀,为什么你还不能明白?不愿放弃你的爱,这是我长久的期待。不能保留你的爱,那是对他无言的伤害。伤痛的心一片空白,如何面对那迟来的爱”?
我第一次踏上祖籍国领土,之前的苏联逼债苦难和文革动乱那些生活我没有概念。印象中所看到的照片好像男女都穿相同款式的素色服装,男生发型一定是“革命头”、女生发型不是“麻花辫”就是“椰壳头”。姑表姐联系她乡下的胞兄把我抵达龙岩的车班钟点都告诉了她大哥,到时他会出来车站接我。厦门公交客车开进龙岩市客车站了,还没停车我从车窗外远处看见一位中年男子骑着机车进来,他停车然后站着公车站等待,要来接我的人会不会就是他呢?那个年代中国刚对外开放不久,我很怕被坏人冒充是亲戚给拐骗了去,海外很多谣言,都给说得我人心惶惶了,什么计程车司机一听你说话口音就晓得你是外客,找钱给搭客都会混上伪钞票;有些还要外客付港币他找还人民币;会给搭客兜圈子多拿点车资钱;还会冒充是远房什么亲戚来拐骗等等;最好不要接受100元面额的人民币钞票,很多伪钞,需要特别小心才是。中国改革开放到这样“大解放”的情况吗?因为来接我的表哥彼此都没见过面的,也没有他的照片,万一真的遇上了坏人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当天我穿了一件长袖蜡染上衣在车站步行逗了几圈,蜡染衬衫应该很好辨认,他毫无反应呢!应该就不是来接我的人。这下子可麻烦了,怎么接待我的人没来呢?我人地生疏,真不晓得如何是好?这里地方小,除了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其他人更不象是来接人的样子了。我从远处观察了他好久,他站在一旁一直在抽烟,除了抽烟没有办理其他事。细细地打量发觉他的脸型有一点点像六十年代回国的姑妈,他就是姑妈的长子呀,但是我没见过面,也没通过信的,怎么来肯定呢?我开口询问他的姓名万一他是坏人直接冒充说他就是,那我不是上当?我用间接方法询问看看。“先生,您是要买票搭车的吗?要往那里去”?“哦,不是,我是来车站接人的,奇怪,怎么钟点到了没看到他呢?厦门公车应该刚才就进站了不是”?哦?他来接厦门来的人,应该就是他了。“我也在等亲戚过来接我的呀”。“哈!什么?你就是印尼的某某人吗?快跟我走,我在此都等你有半个小时了呢,你怎么不早过来呢”?他叫得出我的姓名,我也猜测了很久,应该不会跟错人了,就放心跟着他就是了,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忐忑。陌生人肯定不会知道我的名字。他就是香港表姐的大哥,按辈分我要叫他表哥,只是我从来没见过他。他载我到梅园新村他住宅并告诉我:“你堂弟我今早联系了他手机,他说下午会过来我家接你过去乡下的,现在打了很多次都联系不上他手机,也可能他正在路途中,没信号,从他那儿过来这里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如果今天他不来那你就先在我家过一夜吧,可能明天他才过来了”。难怪说我的家乡离开南洋好遥远。长途汽车都到了龙岩车站,怎么还要两个小时的路程呀?表嫂准备好饭菜招待我用餐,家乡菜肴“央喜”(腐竹包甜糯米花生豆),小时候在棉兰同乡宴会上吃过的。饭后大约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和表嫂聊天,刚卸下行囊打算休息,忽然听到外头两辆机车好几个人在说话很热闹,堂弟堂妹和弟媳三人到达了。终于见到了失落的亲情。(待续)
作者:晓 杨